[乐夏]久别

《相见欢》的稿子。

主催说可以放了!

这是校对版的_(:з」∠)_(原版错别字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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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第一场雪总算有了消融的迹象。听闻梅花可算都开了,青玉本想趁午休时候去看一眼,却让王总管当场给逮住了,被训斥了一番怎么又在偷懒之类的话,手中便被塞了一把扫帚——扫昆仑堂去。

一时间青玉竟有些想不起昆仑堂是哪里了,她厚着脸皮去问了熟悉的老宫女,老宫女也颇花了些时间想了想,半晌才道:“哦,那儿啊。”

老宫女说青玉入宫时间短,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之时才被挑进来,自然也不知道这昆仑堂——那是先帝还在时,常去读书、看奏章、写信的地方,是这宫殿里最高的一座楼阁了,听说在昆仑堂上,可以遍览长安城繁华景象。青玉握着扫帚,叹道:“皇上就是皇上,写信都要单独找个地方么?”老宫女摇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先皇喜欢呆在那儿,不过其实也就登基头三年的事,后来……昆仑堂就被封起来了,再没人去过。”

青玉说那为何总管今天想起来让人去打扫了?还刚巧抓着了我。

老宫女让她别问,想了想,又说,总管大约也不知道吧,可能有什么客人来了,所以新帝指名要开昆仑堂相迎。

青玉觉得老宫女肯定知道些什么,她是先帝的御前尚仪,对那传闻中俊朗英明的少年天子十分熟悉。她怎么会不知道如果这样一处地方重新开放,意味着什么呢?那位可能到来的客人又是谁?

但老宫女不说,青玉自然也问不出什么。她抓着扫帚嘟着嘴往老宫女指的昆仑堂方向走着,太阳低低地挂在高高的宫墙上,透过些许温暖的光。她看到一只巨大的鸟的影子从天空滑过,落在了她正要去的地方。

 

 

1

 

乐无异本来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将会一直一帆风顺无波无澜幸运A+到他在床上安稳合上眼,身边儿女环伺圆圆满满,而在今天之前,不说大话,他的确是这样过来的——

也许是刚收到通知他将要在一直崇拜的教授手下学习这件事把他这辈子最后的人品也用完了,不过是心血来潮背着包来这个城市旅游,又听闻省博物馆边上有个神秘陵墓被发现所以想去看看,毕竟传言中这个墓主人的身份和目前主修的专业息息相关。结果连那墓的一点点封土都没看见,就算掏出了学生证都不让进——想想这也没什么,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墓,估计只有自己导师来才能进去瞧一瞧,不让学生进去也算正常。

这小小挫折他没怎么放在心上,真正让他欲哭无泪的却是他在这陌生城市人生地不熟,时间太晚加上地方实在偏僻连车都打不到。好不容易经人指点去坐地铁,险之又险地赶上了最后一班,到此为止他还松了口气,好歹还有末班地铁坐,不管坐到哪儿下来再打车便好,这也不算太坏,不是吗?

于是乐无异便坐在除他以外空无一人简直就如同包厢一般的末班地铁里,一边哼哼着不着调的歌,一边掏出手机打发起了时间。他在首都长大,又在首都读书,已经习惯了地铁无论何时都人满为患,这还是第一次坐空荡的车厢。仔细看看,除了隔壁车厢似乎坐着一个正低头看书的青年以外,这整一列车都没别人了。

 

乐无异刷新了下微博,省博在郊区,地铁又在地下,这块儿的信号并不怎么好,刷新一次要花好些时间,他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又抬眼透过车厢之间的缝隙看了看坐在另一节车厢的那位患难兄弟。

乐无异有些轻微的近视,没有严重到需要戴上眼镜的地步,但隔那么远看东西却是有些看不清了,他只觉得地铁车顶的灯亮得恍恍惚惚的,给那捧着书的男人罩上一层光晕,他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明明最近天气还算暖和,却在衬衫外头穿了件毛衣,看上去就很热的样子……他戴着耳机捧着书,旁若无人(的确也无人……)般看着书,一看到他乐无异就想到从小到大他拆电视拆风扇不好好写作业时,他妈拎着鸡毛掸子从这院揍到那院时嘴里念叨的“隔壁家的孩子”形象。乐无异自小聪明但是不安分,也只有看到特别感兴趣的书才能静下心来,而这位看书的仁兄能在晃晃荡荡的地铁上看书看得这么专注,也算一种本事了罢?

看他那不受打扰的样子,刚想上去搭搭话解解闷的乐无异打了退堂鼓,他虽然天生自然熟没得救,但此时却觉得出言说话怕是会有些打扰。加上微博总算刷新出来了,他可以翻翻微博看看趣事。

一段时间不上网,便不知道微博上在说些什么了,他翻了翻,今晚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首页上的朋友一半刷着古都出土陵墓的事,另一半却不约而同地在转发……

……幽灵地铁站???

他自然不会因为好奇心就用这刷新一次五分钟的网速打开那长条图看,但光看原PO主的描述和朋友们转发时说的话就大约了解了那是个什么故事,一个人坐深夜最后一班地铁回家时,突然听到广播之中说到了一个他从来没听过的站点,经过那站时地铁没停也没开门,再之后……突然停电,整辆地铁在黑暗中停运长达一分钟之久,才重新启动。

而转发中有人考证出,那个他经过的站点是百年之前旧朝的乱葬岗所在……总之就是,阴气非常重的地方之类的。

……乐无异背后一凉。

这也不怪他突然心惊胆战起来,谁让他也正坐在深夜最后一班地铁之上?而且省博不知为何建得偏远,附近有不少帝王陵墓,说到阴气,那可真是重得不能更重,样样都和那幽灵地铁站对应上了,就差停电……

他心中想着不要自己吓自己,哈哈哈地准备发条微博自嘲一下,一个字还没打完——

一切猝不及防地归于黑暗之中。

地铁停了下来,耳边可以听到明显的“呲”的一声。

这些来得太突然了,被手机灯光照着脸的乐无异在愣了将近三秒以后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也……这也太……巧了吧?

要是之前没有看到微博上的地铁怪谈,说不准他还只会自嘲一下今天运气真好能遇到地铁停电,但看完那个怪谈之后他只觉得这事情巧合得诡异,心里毛毛的有点不舒服。

他举起手机,照照周围,当然,什么都不会有——纯粹自己吓自己。手机电量充足,包里还有一个没有用过的充电宝,光做照明用应该还能撑一会儿吧。突然停电,想必广播什么的也不会有了,乐无异怀里抱着包,静静地等了等,封闭的地铁空间里是如此的安静,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实在太安静,又太暗了,让人受不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时间过得非常的慢,慢得让人渐渐焦灼了起来。乐无异有些坐不住了。

他虽然学历史相关,却不迷信,虽说不迷信,却又抱着对未知世界的敬畏,这种心理作用下,他竟觉得三伏天里都透出些寒意,也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冷气……

他发了条微博,想找人聊聊天壮壮胆,但是这渣信号半天都没发送出去,更别说收到什么回复了。

黑暗久久不曾散去,乐无异有些急了,现下他只想和谁聊聊天,确定自己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世上,只要说句话安个心就行!

 

于是他便想起了隔壁车厢的那位学霸仁兄。

……幸好隔壁车厢还有人!不过突然停电,他也没什么反应,真是镇定无比,停了电也没法看书了,现在上去搭话应该合情合理……吧?

这么一想乐无异高兴了起来,刚才只觉得能坐上同一班末班地铁是缘分,那同时遇到难得一见的地铁停运,便更是缘分里的缘分了吧?

乐无异抱着背包站起来,拿着手机当临时照明的工具往那小哥所在的车厢走去。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走过车厢间的连接处后,手机光线能照到的地方有限,他也不确定这位同病相怜的小哥在哪儿,就开口了:“那个……我是边上那车厢的,有人在的话出个声好吗?”

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咳嗽,接着乐无异眼前一亮,对方也拿着手机往这边一照,因为光源就在眼前,乐无异还是没看清对方的脸,不过只要确认这里有其他人在,他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也不过去,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收起手机叹了口气:“唉,怎么就碰到地铁停电了,真够惨的。”

那人良久之后“嗯”了一声,将手机关了。

乐无异又说:“刚才上地铁知道是最后一班还觉得千万不要遇到什么事才好……不过幸好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倒还挺有安全感。”

黑暗之中只听那人说:“古都地铁刚建好没多久,会出事倒是意料之中。”

他说了句稍长的话,声音很平静,倒真像他自己嘴里说的“意料之中”一样,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被他声音的冷静感染,乐无异的急躁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那个,”他抱紧背包说,“也不知道要多久,要不我们聊聊?”

又过了好长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乐无异的错觉,还是真的“好长一会儿”,对面的人说:“好。”

地铁似乎就是这么个神奇的东西,来自不同地方,拥有不同职业和背景的人在这小小车厢里相遇,一同经历一段短短旅行,下了车就谁也不认识谁,但是谁也不知道这短暂的相逢是不是前世注定,也不知道在此之后会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一切都是机缘。

“聊点什么呢……”他喃喃说道,“要不先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乐无异,还是个大学生,来古都旅游的,才来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喵了个咪的真是囧死了。”

那头的人说:“……真巧,我也是来古都旅游的,也是第一天。”

乐无异:“咦?那你也是从省博回来的?”

“是的。”

“那也许我今天参观的时候还遇到过你呢!不过没注意……对了你叫什么,我总不好一直喂喂喂的。”

“我叫夏夷则……跟你一样,也还是个大学生。”

“夏夷则……”乐无异念着这个名字,心头突然蹿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似在哪里听过似的,不过很快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消散了,他自己也没多注意,甩了甩头,他接着说:“你是读什么专业的呀?”学生遇到学生,一般都会提这个话题。

夏夷则说:“行政管理。”

乐无异:“嘿,当领导的!”

夏夷则:“……那倒也不是,你呢?”

提到专业,乐无异笑了:“我读的是个特别冷门,别人都觉得是编出来的专业。”

没等夏夷则反问,他自己解释了:“别人老觉得我是盗墓的……我读的是一个叫,古机关学的东西……嗯,听起来的确特别像编的。”

 

乐无异自小理工科就很好,原本大学妥妥应该念个工科专业,但在他还小的时候,有一回看了个纪录片,介绍了古时候的一些巧工机括,其中请了位教授来讲解,那教授谈了很多关于古机关学的知识,年幼的乐无异几乎是一眼就被那片子里谈到的神秘又精巧的古机关吸引了,打从初中起就被那位风度翩翩的教授燃起了一腔热血,高考一心就奔着这四年一次全国独一无二的古机关学(以及那位靠谈吐就吸引了乐无异的教授)去了。他准备充足,成绩又好,自然被顺利录取。

不过这专业的确冷门,冷到他们这一届加上乐无异,也只有四个学生而已,人数太少只好挂名在历史系之下。而那位让乐无异心向往之的教授,乐无异足足等了三年才等到可以到他手下接受直接指导的机会——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乐无异非常喜欢自己的专业,非常非常喜欢,就算经常被当成盗墓的,也喜欢的不得了,就好像出生就带着要走这条路的血脉似的。

他的学长学姐们都自认没有乐无异这样充足的兴趣,多是为了这个专业的其他便利来读的,他们开玩笑说乐无异上辈子的情人一定是个偃甲大师,才让他这辈子这么沉迷于偃术。

乐无异稍稍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专业,却听见夏夷则说:“我知道,我听过谢衣老师的事迹。”

“你知道谢老师?”乐无异很是惊喜,“他平时很低调……”

夏夷则说:“是的,我家中有些事想要拜托他,正准备从古都回去就去拜访谢老师……你是谢老师的学生?”

乐无异:“现在还不是,下学期就是啦!诶,这么说你也是帝都人了?”

夏夷则“嗯”了声,又补充道:“……我在南方长大,又在北方读书,从未在帝都长住。”

虽然这样说,但他们也算老乡无疑了,乐无异觉得这简直不能更有缘分了。

“要是我们能从这地铁里出去……”乐无异顿了一下,“嗯,虽然,铁定能出去的,等我们回帝都了,我请你吃饭吧?真是太有缘分了,遇到这种事情,还是老乡。”

“地铁停电检修,大约是还要些时间的。”夏夷则还是那么冷静,“——请客倒不必,既然有缘,就也别说这些虚的事情了。”

“嘿不请客也一起吃一顿嘛~话说,”乐无异抖了一下,“你有没有觉得冷?”

夏夷则:“……我比常人怕冷,所以穿得比较多,现在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乐无异哆嗦了一下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点冷啊~话说本来倒没啥,刚才停电前我看了一个关于地铁幽灵站的微博……”

夏夷则迟疑了一下说:“……那个我之前也看到,不过那张帖子说的事应当不是发生在古都的。”

乐无异:“虽然这么说不过我们刚刚经过的几站……其实真的是墓地来着,有挖掘了的有没挖掘的,还有几处是我们将来要来实习的地方……”

夏夷则笑道:“乐同学明明是学这个的,墓地见过不少了吧?怎么如此疑神疑鬼。”

乐无异苦笑:“墓地是见过不少,但是灵异鬼怪的事没遇见过!这倒是头一回……我虽不信什么神,但觉得大概灵魂什么的还是存在的,所以才有点……”

夏夷则回道:“我不信鬼怪神明,灵魂命运之类……”

他停了停。

乐无异忙说:“啊你不用在意我,信不信都是自己的事啦,不过我有点信命啊灵魂啊什么的,也跟我自己有关系吧,那个……”

夏夷则:“嗯?”

乐无异:“反正也不知道还要多久,你介不介意听我树洞下?”

夏夷则被树洞二字说得愣了愣,片刻后,他说:“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

乐无异抓着手机挠挠头:“倒是没跟别人说过,因为太奇怪啦!不过现在这个氛围加上夷则你还是不认识的人所以突然特别想说……”

夷则两字叫得十分顺口,和后文的“不认识的人”连在一起怎么听怎么违和,黑暗中,夏夷则的嘴角抽了一下。

但乐无异口气非常认真。

“我从小就经常做一个梦……不对,是很多梦,那些梦都是连得起来的……虽然模模糊糊,但是我觉得我和梦里那个人……肯定有什么关系,十多年了,自我能记得起自己做过什么梦来,就没有停下来过。”

 

 

2

 

这座小城名叫依布拉音,它还有个更令人一目了然的外号叫做“黄沙城”。只因依布拉音一年之中有大半日子都笼在风沙之中,白天黑夜都不见天日,故此得名。依布拉音的先人们从南边迁徙而来,因它附近有水源而定居,小城慢慢成为沟通西域中原的一处比较重要的歇脚之处。这儿几百年前是绿洲,后来渐渐地没了绿色,直到今日,放眼望去黄沙城周围已经找不到一株植物,连那被依布拉音先人视为生命之源的湖泊都已经干涸大半。

即便如此,黄沙城作为百里之内唯一有人居住的小镇,在这沙漠之中依然还算有些人气,行脚商大多都住客栈,第二天就往下一个地方出发,不会多做逗留。城里每家每户都互相认识,上上下下几辈人都有着微妙的亲戚关系,所以当城中出现停留超过一天的陌生人时,就不免引起一些议论。

乐无异回到黄沙城的时候,沿路就能听到这些议论。

“好多汉人,看着不像走商的。”

“你别说,那天有个凶巴巴的汉人来问我买梨,大半夜的,还带着刀……”

“要不要和狼王说一声?”

“狼王不在,那些汉人就住在客栈里也不出来,没闹出大事,去打扰狼王也不好吧?”

听到此处,乐无异翻身下了骆驼,笑着凑了上去,从怀里掏出几文钱递给一旁摆着水果摊子的大婶说:“艾米娜大婶,好久不见,一路上口渴得要命,给我来两个梨子吧。”

卖梨的大婶一见是他,笑呵呵地说:“小公子想吃梨拿去便是,谁都知道小公子和狼王为了我们依布拉音忙这忙那的,哪还能收你的钱。”

乐无异接过她递来的大梨子却没收回钱,依旧笑着说:“哎,要是不给钱,我哥回来又要骂我了,艾米娜大婶不想看我被骂吧?拿着吧拿着吧,大婶你的梨这么好吃,在我老家那儿可得要翻好几倍的价,想吃都吃不到呢~”

他一张笑脸一贯讨人喜欢,那大婶也不推辞了,乐无异站在摊子边上咔咔地吃起了梨,一边吃一边自然无比地问:“大婶,最近城里来了人?”

艾米娜大婶这才想起来,说:“是呀,就在您和狼王出去的这几天,来了一帮汉人……哦,也不算一帮吧,三四个,就住在客栈那儿,好像是来找什么人的,但是那人不在城里,就一直等着……”

“可有什么不安分的?”

艾米娜大婶想想,说:“倒没有,只是有几个平时腰间带着刀,怪吓人的。”

乐无异吃完一个梨子,嗯嗯地点头:“我去看看,大婶别怕,估计是汉人里的什么大人物,带着刀的是保护他的侍卫,如果是飞贼之类,断断不会让你们看见刀的。”

艾米娜大婶连连点头,又说有狼王庇佑,我们不怕,乐无异又买了几个梨子,拿衣服兜着,往客栈走去了。

 

黄沙城小,客栈离得近,一会儿就到了,乐无异跟掌柜打了招呼往里头一走,就看到一个穿着短打,别着刀,侍卫模样的男人站在楼梯处,正与一个侍女打扮面容清秀的女子说话。那女子见到乐无异刚行了个礼,还没说话,乐无异就先开口了:“夏公子呢?”

女子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先发问,赶忙说:“我家殿……夏公子打听了您的住处,又听闻您今天回来,先往那儿去了。”

乐无异嘀咕:“不在这儿等着偏要去我那破房子看什么……”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顺手把怀里的梨子丢了一个给那侍卫:“你们长途跋涉也辛苦了,吃个梨子吧,夏公子估计会在我那儿住一晚,你们可以放松一会儿了。”

侍卫接住梨子,一脸“???”的表情,只得目送乐无异转身又走了。

 

他在听到艾米娜大婶说有带刀的侍卫还停留等人时就猜到是谁来了,但那时还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据他所知,千里之外的京城按理说正腥风血雨,这紧要关头,那人却跑到这黄沙小城来做什么?若是相见,他一定第一句话就赶他回去。

这样想着,却掩不住开心,走着路都快哼起歌了,从客栈回家的路上街边行人都冲他打招呼,有几个相熟的甚至上来同他说有个汉人四处打听他的住处,让小公子多加小心,乐无异冲他们一笑说那是我朋友,这里民风淳朴,听闻是朋友,就都纷纷表示晚上要送些吃的喝的来迎接,乐无异又说他朋友颇为害羞,待到明日再把他带出来给大家看看,话里意思哪像朋友,倒像小媳妇追来了似的,这样七嘴八舌胡乱聊着,家就在眼前了。

虽然黄沙城民风淳朴,夜不闭户,但他那朋友极讲礼节,即使那木门一推便进,却一直好好在门口站着。沙漠炎热,他依然穿一身厚厚衣服,还披着披风,乐无异看着只觉得脸上都痒了起来。他道:“夷则。”

夏夷则转过身面对着他,一别经年容貌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是乐无异熟悉的那个夏夷则,只是被点缀玄色毛边的披风衬得脸更白了,似乎身体并不太好,被日头照得又笼着一层病态红色。乐无异丢过去一个梨子,刚想问“你来这儿做什么”,话到嘴边却生生地变成了 “……好久不见了啊。”

当今皇帝的三皇子,明明应该在长安运筹帷幄的李焱殿下从披风里伸出手接过那梨子,一笑:“乐兄,好久不见。”

乐无异“嗯”了声,往前走了一步把冰凉的梨子贴在他脸上,说:“看你脸烫的,快中暑了吧?快进屋。”

夏夷则不语,跟着他进去了。

乐无异说自己家是破房子,那还真是没一点谦虚。因为他一般都在狼王给他建的另一间偃甲室里工作,做偃甲这种事一旦开始了就是没日没夜的,经常就在那儿席地睡了,这房子是偶尔他空闲下来时住的,并不常来,所以整理得也不是那么讲究,除了床和桌子没别的东西了。跟桃源仙居里精心的布置天差地别,更别说夏夷则常呆的皇宫了。

但他们俩一起冒险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候,什么样的房间没见过?乐无异知道夏夷则不会计较这个,便也没在意什么地请他坐在床上,自己搬了张凳子,拿了两个大碗来倒了茶,说:“我这儿没茶杯,将就下吧。”

夏夷则盯着那海碗,有些汗颜道:“这碗用来喝酒倒是不错。”

“你又不是大老远跑来和我喝酒的,想喝酒先说了你来干什么我们再痛饮三百碗——”乐无异捧着碗看着夏夷则,“你来干什么?”

夏夷则到了室内,却没解开披风,他说:“我还道狼王消息灵通。”

“嗯?”乐无异说,“我哥消息挺灵通,所以我才知道这会儿你爹差不多了,你两个哥哥已经反目,现在明明应当是你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时候……”

夏夷则慢吞吞地说:“我出发前,差不多就是这种局面,大概是消息来得晚一些了吧……估摸着,今晚或者明天你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三皇子身中奇毒,前往西域求医。”

乐无异手里的碗差点砸到地上:“你中毒了?”他放下碗站了起来,“什么毒?谁下的?怎么治?”

夏夷则看着他,乐无异见他没回答,以为是什么严重到说不出口的毒,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也不顾什么,两步走上来就想要掀开夏夷则披风看个究竟,却让夏夷则伸手一挡,道:“别碰,这毒也许会因身体接触传染,我身上长满脓包,不能见风。”

乐无异一皱眉:“不能见风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好好留在长安直接召大夫进皇宫不就好了么,你怎么能这么不拿你的身体不当事啊,可别说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你是皇子又是太华弟子,你爹不管你诀微长老也不会不管吧……”他话音刚落,看到夏夷则面带笑意,安静不语,仔细一想,怒了,“喵了个咪的,你骗我!?”

他再去掀夏夷则的披风,这次夏夷则没拦着,白色披风之下露出的脖颈、手腕上都是完好的,哪来的长满脓包?乐无异拎着夏夷则的披风,怒气冲冲:“这不是没事嘛!”

夏夷则说:“之前是有事的,见了乐兄之后突然好了。”

好友没有中毒,乐无异在生气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够了,别突然说话跟逸尘子似的,到底怎么回事?”

他坐回自己那条板凳上,表情颇有一副你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个房间的意思。

夏夷则收敛了笑意,放下那碗,沉声道:“中毒并非骗你……满身脓包也不是,只不过,那是十天前的事。”

“……谁干的?”

“也许是大哥,也许是二哥,他们俩手下那些人,他们自己都快分不清哪些是对方派来的,哪些绝对是忠于自己的了……何况我呢?我不知道是他们中的谁下的药,但是……”

“下药是下下之选,他们已经被你逼急了。”

“是的。”夏夷则索性脱了披风放到一旁,这会儿看,他身上虽然没有“满身脓包”,但却有些许发红的印记,“那药叫‘千机散’,中毒者头五日毫无察觉,只会在指甲处泛起淡淡紫色,第六日开始起脓包,渐渐越长越多,直到满身脓包,最后爆体而亡。”

“……听起来就很恶心。”乐无异上下打量着他。

“千机散算是世上最厉害的几种毒药了,也是我失策了,竟然到第五日才觉得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脖子上已经开始长……小小的脓包,而就在我思考解毒之法时,大哥派了个御医来说我身体不适需要检查,中毒一事被捅了出去,因这病有传染性,更不能与在病中的父皇接触……”

乐无异看着他:“我才不信你会任他们摆布,让我猜猜,你从你大哥请御医之时就开始将计就计了吧?”

夏夷则:“乐兄聪颖。”

乐无异:“……你那什么口气。你刚刚是在笑吧我看到你笑了!”

夏夷则:“是……不是,在下没有笑,我是说,大哥会请御医来我已早然料到,所以并未慌张,也没有回绝,回绝他的好意,怕是更欲盖弥彰。”

“嗯……”乐无异摸着下巴,“虽然这些弯弯绕绕的我不懂,不过看你现在也不像中毒快死的样子,所以你自有解毒方法却还说要来西域求医,还带着一大帮侍卫,是为了……暂时脱身?”

夏夷则:“乐兄还说不懂,这不很明白了么?”

乐无异:“你别取笑我好么。”

夏夷则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对乐兄一贯是真心的,乐兄不信么?”

乐无异一抖:“……又来了,逸尘子,怎么你当回三皇子后,才更像逸尘子一些了?”

夏夷则无奈笑道:“夏夷则、逸尘子、李焱,自然是哪个样子对我最有利,我便能变成哪个样子……你说的没错,我借病脱身,就是为了让我那两个哥哥认为我已经没了与他们争斗的能力,让他们在长安尽情斗个开心,最好斗得你死我活——我走之前已经吩咐安插在他们身边的几个桩子尽量挑拨,等我求到神医痊愈而归之时,想必他们已经决出胜负,或者两败俱伤。”

“你真狡猾。”乐无异毫不留情,夏夷则看他一眼,乐无异耸耸肩,“不过如果是对付你那两个哥哥,再狡猾都无所谓。”诬陷夏夷则害他半妖身份暴露,还差点担上弑兄之名,这些事乐无异都还记得呢。

“哦……”他突然想了起来,“差点忘了问你,那个什么千机散这么厉害,你又是怎么好的?”

“甘木之力。”

乐无异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你还有这个!”

夏夷则摇摇头:“只是,这是甘木之力最后一回起作用了……这样也好,这之后,我只能靠自己了。”

他这样说着,语气中带着一点平静的萧瑟。乐无异“嘿”了一声,说:“说什么呢?你不是还有我么,除了我还有闻人,闻人他师兄,闻人他们百草谷……咦怎么感觉都是闻人,不对不对,我能帮上很多忙的……总之你当然不是只能靠自己,你还有我呀,不是吗?本偃师一个顶十个。”

夏夷则又那样看着他,他们久别重逢,若不是这种情况下,自然有许多话好说,但正因为夏夷则此行特殊,只得开口先与他解释那些长安城里见不得人的事,说完那些阴谋,他再看看乐无异,便想起自己也曾有一段希望自己能不是李焱,不是三皇子,不用去与人争些什么的日子,最好每日都和闻人阿阮,和眼前的乐无异一起呆在桃源仙居图中,自己种菜养鱼,每日对弈饮酒,岂不美哉?

——但都是些妄想。他能易掉半妖血统,却易不掉生在皇家的命运。他自然可以逃,如果想逃,那么绝对有千万种方法任他选,逃得天涯海角谁也找不着。但是夏夷则还是选择了回去,尽管连师尊都不理解,连乐无异也曾劝问……他还是回去了,进了长安城,脱下了少年侠士的身份,换上世上最丑恶的锦衣华服,戴上随时变换的面具,做了一切李焱该做的事,只为了保护夏夷则想要保护的人。

“……乐兄,狼王可有什么藏酒?”

“怎么突然说这个?”乐无异摸着下巴坏笑,“有倒是有,只不过喝了一定会被我哥发现……嗯,话说,他似乎也有事找你,不如我们去偷一坛酒,等他反应过来找我了,我再跟他说你在我这儿?对了你要在这里待几天啊?”

“应当不短一段时间。”

“那我得给你换个住的地方啊,总不能让你一直住客栈?住我这儿也……”

“这儿挺好。”夏夷则斟酌一下用词,“恩……颇有,个性。”

“……”

夏夷则看他额前一束头发都立了起来,忙笑道:“乐兄,如此便叨扰了。”

 

 

3

 

“然后呢?”

乐无异说完之后发了会儿呆,直到对面的人出声了才堪堪反应过来,他“啊”了一声,把手机的灯打开,说:“然后……就没啦,我就梦到我和一个人一直说话一直说话,然后他说他中毒了,他哥哥要害他,他跑过来投奔我啥的……就没了。”

“戛然而止了?倒是一段完整故事。”

乐无异挠挠头:“就两个人坐在那儿一直说话,话的内容有些记不清了,然后后面就没再梦到这个天总是黄黄的地方了……我猜可能是沙漠?反正是沙尘很多的地方吧,不说视觉上,在那梦里我总觉得自己鼻子里都能闻到那股子沙土的味道……太真实了。”

黑暗之中,听完他叙述的夏夷则沉默了很久,久到乐无异都以为自己的故事将他讲睡着了,颇有些挫败之时,那头又响起了声音。

“说起来,我也有做过一个古怪的……连续的梦。”

“诶?”

“忘记持续了多久……也记不太清,乐同学一说,我倒是稍微想起来一些。”

 

4

 

冬日午后。他在新建的昆仑堂看大臣递上的表文。不少人对新帝登基就大兴土木颇为不解,但只是在寝殿边上修一处暖阁,费的功夫并不多,只是让臣子们有些捉摸不透。不过对于这位在前些年波澜起伏血雨腥风的斗争中一再明哲保身,甚至中途还因中毒远走西域求医,最后如有神助般痊愈归来并登上皇位的三皇子,臣子们从来也不曾捉摸透过。不懂君心是为臣者最害怕的事,所以虽然对修昆仑堂一事颇有微词,他们表文之中也不敢过多表现,最多不轻不重提两句,稍作试探。

夏夷则连着读了好几封,内容都差不多,连遣词用句都颇为相像,他也不知该气该笑,便放下了表文,差人把昆仑堂朝西的窗打开,透些风进来。

小太监是新选的一批,难得听天子开口说话,一时打了个机灵,忙去开窗了,谁料一开窗就被飞过的鸟儿迎面撞上,“啊”了一声,他惊呼之后才发现自己这算御前失仪,连撞疼的鼻子都顾不上了,赶忙跪下想要谢罪,只在心中抱怨昆仑堂修得这么高,鸟儿都能直接飞进来了,皇上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喜欢登高眺远,也不必在寝殿旁修个高楼吧!

谁料皇上什么也没说,只让他下去吧。小太监心中疑惑却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头也不抬就出去了。也幸得他没抬头,他要是抬头看见了陛下手臂上站着一只怪模怪样的木头鸟,指不定会被吓成什么样呢。

夏夷则任由那偃甲鸟在他手臂上踱了几步,一下蹦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唧唧叫了两声,张大了嘴。偃甲鸟嘴中有一手指粗细的小竹筒,竹筒里放着的自然是乐无异的信。

偃甲鸟可以传音,但是乐无异怕他在京中需要避人耳目,很早之前就改做写信放入竹筒之中让偃甲鸟送来,现下他已经安然登基,但他的习惯依然未改。有时候下笔写信的确比开口说话更能表述自己的想法……这大概也是一个原因吧。

拆开竹筒倒出了信,他们在分离两地之后经常书信来往,为了能把一贯的长篇大论全写在那小小纸片里,乐无异这些年练了一手的蝇头小楷,字小却端正,这样密密麻麻足足写了三页多,夏夷则失笑,连忙看了起来。

这信件一来一往费了些时间,看了几行夏夷则才想起自己上回到底问了乐无异些什么。两个月前他办完登基大典,便准备接他大哥的儿子进宫来。乐无异估计也是被他吓到,开头反反复复问你说真的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呀。

别说是乐无异或者是下面的臣子们,连夏夷则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太过冲动,考虑还未周全便先去将人接来……虽说一个孩子也没什么威胁,却实在是有失他一贯的理智。

要夏夷则说,他的大哥二哥虽是实打实的“人”,却实在跟畜生没什么分别,这话并不是他刻薄——从小到大,夏夷则不知有多少次差点死在他两个哥哥手里,为了折腾他们最小的弟弟,那两个好哥哥结成了暂时的联盟,表面上一团和气,在对付夏夷则的时候默契十足,却在父皇卧病之时撕破了脸皮,再也不管什么面子上的兄弟和睦,斗得你死我活。那时的夏夷则装病留在黄沙城,却时时刻刻关注着这原本狼狈为奸的两个哥哥用尽了世上入流的不入流的阴谋阳谋来扳倒对方——好像当时一起合计着陷害夏夷则的不是他们两人似的。

夏夷则深知韬光养晦之道,在父皇卧病这段时间他藏住了锋芒,已经昏了头脑的圣元帝也没看出他是在装,病床上还要感慨一番自己最看重的小儿子为了一个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女人丧失了志向,原先最为看重的人变得庸庸碌碌,夏夷则的伪装让圣元帝将目光移向了之前并不看好的两个大儿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以为夏夷则彻底废了,自己机会来了,开始专心内斗,二皇子甚至连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都抱了出来,以子嗣作为自己的筹码,天天让皇孙到圣元帝的病床前装痴卖傻。

就是在那时候,夏夷则发现了那个孩子——他大哥唯一的儿子。那时的大皇子正在为这个孩子发愁。他看自己二弟能把皇孙带去哄圣元帝开心,心里自然十分不舒服,二皇子那个孩子是明媒正娶的皇子妃所出,而大皇子的皇子妃甚至其他侍妾都没有为他诞下过儿子,他唯一的一个儿子是个没有名分的侍女生的——还是个胡人侍女,棕发碧眼,长得和中原女子不同,生下的孩子发色非常浅,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这样的孩子别说能让圣元帝开心了,最看重血缘传统的皇帝会不会因此勃然大怒都未可知,大皇子可不敢在这种关键时刻拿自己即将到手的皇位开玩笑。这个意外的孩子他自己根本没认,也没准备认,如果要认,就必须纳了那个身份低微的侍女,但皇帝重病,皇子怎么可能办喜事?所以有儿子拿不出手,大皇子每天都气得牙痒痒。

夏夷则当时只是知道他那大哥有个私下里被二哥那边叫做野种的孩子,却是连那可怜孩子的一面都没见过,他不像他的畜生哥哥们,盘算计划的时候会把无辜的孩子也算进去。

他与那个名叫李渝的孩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登基之后,二皇子身死,大皇子因谋逆之罪被投入了天牢,他府上参与谋逆的谋臣下人都被处斩,无辜侍女们大多被转手卖到其他地方,那日夏夷则带人去清算大皇子府上财物时,听属下说有个侍女不愿离开大皇子府,在后院里自杀了,说是要追随大皇子而去。

夏夷则想,他那大哥竟然也有这等忠仆,而且还不在同谋名单上,属下上前同他解释,那是为大皇子生下唯一子嗣的胡人侍女,她和她的儿子一直被大皇子软禁,与夺权一事倒是毫无关系,但是胡人刚烈,夫君已死,绝不独活。

“那她儿子呢?”

“……听说那位夫人死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直到我们的人发现尸体,那孩子都不哭不闹……跟傻了一样。”

能为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的夫君死,却不能为年幼的儿子活着,这女人……

“朕去看看。”

夏夷则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问清了那孩子现在被安置在哪里,就屏退下人去了。他见李渝第一面,李渝就坐在小院一株干枯了的桃花树下,见他进来了就傻傻地看着他。正如他之前所知,李渝一看就知道有胡人血统,黑棕色的头发,较汉人颜色更淡的瞳仁,夏夷则觉得就算他一句汉人官话都不会说也可以理解。

就在他看到李渝的时候,夏夷则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这个被父亲视若无物,又被母亲抛下的,“血统不正”的孩子,在自杀而死的母亲面前神色不动的孩子,他身上有多大的可能性呢?

过继大皇子的儿子,听起来是一件非常疯狂,甚至可能是给自己埋下苦果的一步……但是夏夷则说不上来,当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到底想起了什么?是同样血统不正的自己,还是这孩子能带来的……某条他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于是,他将这个大皇子并未承认的孩子接回了宫里,第二日便昭告群臣,他要立李渝为皇子。

而后他给乐无异写了封信,告知了他这件事。

是告知而非征询意见……他在信中提及他立李渝的理由,只说这孩子天资聪颖,悟性很高,只是还未能全然接受母亲已经死去的事实,平日里有些恍恍惚惚,对夏夷则也还未放下防备之心。

他给乐无异写信,问的是乐无异愿不愿意回长安,入宫为李渝启蒙。

……在他心中,竟然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人选为他的继承人启蒙,他知道乐兄心寄西域百姓大约是没有时间和精力留在长安,但是就算是一段时间也好,他希望李渝能到乐兄身边去——送出宫都未尝不可。

让乐兄做李渝的师父,倒不是为了偃术之道,只是因为乐无异这个人,本身似乎就带着一股让人觉得可以信任托付的气质,与他相处的那段时间,夏夷则自己都被不知不觉感染,他相信年纪还小的李渝如果可以跟着无异,必然会学到他身上那些质朴乐观的部分。而……如果成了太子的老师,那么在他自己死后,乐兄就会成为帝师,有定国侯和帝师的双重身份保护,想必就算没有了他,无异也能有一世平安。

……而且,欺师灭祖之罪可是非常严重的。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轻描淡写地杀掉自己的师父。

种种考量之后,他在信中向乐无异说明,希望他可以做李渝的第一位老师。

 

 

5

 

“夷则这是梦到自己做皇帝了?”

这话倒说得对面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笑了一声,“是,应该是吧,不过我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想做皇帝的。梦到的东西按理说应该是自己心中所求吧?”

“那倒也不是,”乐无异道,“指不定这不是夷则你想当皇帝,而是指你有福气以后能干大事呢?不过你梦里的皇帝……还蛮苦逼的啊还立皇兄的儿子当太子?他就不怕未来太子知道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会心生反意吗?”

“……我也不明白,不过也许我梦中之人,是知道他没法留下子嗣了?”

“哪有一当皇帝就觉得自己没法留下子嗣的啊!历史上这么做的皇帝也没几个吧……”

这话音刚落,乐无异就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咦了一声。

夏夷则:“怎么了?”

乐无异:“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皇帝来了。”

 

 

6

 

师父:

父皇说没空回您的信,所以让我一并回了。

自您上次来信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冬天来了,昨天长安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父皇的昆仑堂又多要了几个火盆,父皇真的好怕冷,为什么呢?最冷的时候还没到,就已经比我多用一倍的火盆了!对了,上回您寄给我看的几本书我都已经看完了,不过那中间夹了一本《多情女侠薄情郎》,看上去有些年头,纸页都被翻得卷边了,看题目不知道是说什么内容,父皇看到之后非常生气,让我寄回给您,师父,我能看一眼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么?附上我这个月的读书见解请您过目!

弟子 李渝

 

渝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赶紧把书寄回给我!那是师父的藏书!绝版了的!不小心夹带进去的……还被你父皇发现了真是……叫你父皇用馋鸡四号,就是稍微大一点的那只给我寄回来吧,解释一下是我的书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还有千万不要看,如果已经看了,也不要好奇了,就是普通的市井话本而已。

另外,你父皇从前身体就不好,天生畏寒,所以要比你用更多的火盆,你还年轻,要是这会儿生病了自己不注意着,落下病根,以后老了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之处,所以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天气冷了让你父皇不要太劳累,你要是有心就帮他看看奏表打发打发臣子吧,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的!附上几张为师最近画的图纸,知道你不喜欢偃甲,拿给你父皇看去吧。

师父 乐

 

师父:

父皇说馋鸡四号积了灰飞不动了,就让徒弟把那本书一页一页撕了寄回给您……徒弟不敢,但是看父皇很生气的样子,撕也不是,不撕也不是,实在是左右为难。所幸父皇过了会儿又说不用撕了,他代我保管这本书,等您下一次过来的时候还给你!这样徒弟就不寄啦!

父皇宣御医怎么越来越频繁了,果然是因为身体不好么?冬天很少见到父皇出门了,一直呆在昆仑堂,也不见我,却让我帮着看奏表了。

哦对了师父,上回您寄来的偃甲兔子实在是太有趣了!吃了萝卜竟然能吐出萝卜丝来!偃甲之术真是神奇!

父皇看了您上回的图纸,已经下令去找那几种材料啦,想必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弟子 李渝

 

渝儿:

下回问问御医你父皇生的究竟是什么病。还有,你喜欢偃甲兔子是因为可爱吧?偃甲可不是为了可爱才做出来的!唉,怎么我就遇到你这么一个对偃甲之术实在没什么天赋的弟子呢?真是头疼得紧。

转告你父皇,材料都收到了,如果真的做出来了,会寄一份给你父皇过目的。小些的偃甲可以这样寄来寄去,大型的就不行了,如果可以的话让你父皇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

附上几本我觉得你可以看的书,照例看完写几页见解给我。

师父 乐

 

师父:

父皇说对于偃甲之术我只需懂些皮毛就好,让您适当点拨我几句,明白偃甲之术于天下有利,以后定要好好推广……还说如果您想的话,他会为您物色一位更好的徒弟。师父,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父皇又说想教我些简单法术,但是我的身体里空空如也,一点灵气都没有,怕是也不能学法术了,这样我还能学什么呢?父皇让我习武强身,又让我好好读书,想来想去,我大概没有你们这样的奇缘,只能做一个普通人了,不过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我想明白了,师父!

上回您说的事,父皇说他信得过的人都离不开长安,又说,等我大些了,让我去看看您造的大偃甲,因为我是他最相信的人了!

师父,我等着去看您大偃甲的那一天!

附上我这次的见解,因为父皇在教我看奏表,所以看书速度慢了下来,请师父见谅。

弟子 李渝

 

渝儿:

你父皇为什么还不回我的信?已经忙了快半年了。转告你父皇,这次务必回信。

师父 乐

 

渝:

已让你注意身体,却还是病了,严重么?如若不能起来写信,可让你父皇代写。最近形势有些紧张,让他尽快与我联系。

 乐

 

 

7

 

深夜,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夏夷则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入冬以来至初春这段日子北疆骚动不止,西域也颇为蠢蠢欲动,江东大旱赈灾款项却没如期到达,种种烦心事汇成了一叠叠奏表摆在那儿,不上朝的几天他都不得闲,自然这些是可以交给其他人一部分,但夏夷则却并不放心,总唯恐漏掉什么关键的,所以几乎所有奏表都会看一遍,这样每日从早到晚,加上皇子李渝还生了病,竟然忙得有些忘却时间。

这日他难得知道自己怕是到了极限需要休憩一下,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却被殿外喧哗之声吵醒。哪怕是夏夷则,心头也有了些火气,他提气唤道:“子夜,外面在吵些什么?”

子夜是他的御前尚仪,算是与他最亲近的女侍,曾经服侍过母妃,又陪他走了趟黄沙城的。他问了话,子夜却没有回答,外面的喧哗之声也静了下去,这实属蹊跷,他睁开眼睛,慢慢站了起来,想去把久未碰过的剑拿出来,门却被打开了。

夜风习习,背着殿外廊上灯光,乐无异吹了声口哨,让馋鸡自行离去,回头望着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皇帝朋友笑着说:“夷则,打扰了呀。”

夏夷则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嘴角要翘不翘,只觉得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们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了半天,谁都没说话,直到乐无异看够了,笑够了,说:“不请我进去?”

夏夷则这才说:“……是我疏忽了,乐兄请进。”

乐无异笑道:“那年你到黄沙城是住在我那儿,这回我回长安可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哦?虽然两个地方根本是天上地下,不介意吧,夷则?”

夏夷则低头笑笑,往门外看了一眼,想必刚才那喧哗声是宫女太监们看见了巨大无比的馋鸡吓了一跳,但现下外头一个人都没有,既然子夜不在,应当是知道乐无异深夜来访不应张扬,所以把看见了馋鸡的宫女太监们带下去训话了。夏夷则合上了门,又回过头去,只见乐无异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对着如山奏表目瞪口呆。

过了好久,他吸了口气说:“夷则,当皇帝每天都要看这么多东西啊……?”

夏夷则失笑:“乐兄要是明白这点,就别再坐着馋鸡来找我了罢?叫外人看见了可不好解释。”

乐无异:“我日夜兼程,挑着晚上进宫,却不知道就算这么晚了你宫外还是有这么多人的,夷则你每天是怎么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下睡着的?做皇帝真是麻烦。”

夏夷则:“世人都想做着一国之主,只有乐兄你口口声声道麻烦呢。”

乐无异的手在奏表上扫过,忽而十分认真地说:“要是有任何其他好的选择,我倒不希望你做这个皇帝。”

夏夷则:“别人这么跟我说,第二天就要脑袋落地的。”

但从乐无异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夏夷则心里清楚,乐无异是希望他过得平安喜乐,一国之主又如何?做了天子,也终归不能让母妃起死回生,不能让师尊安心修道,甚至不能爱自己想爱之人,有了全天下,却又像是没有一片安生之所,这样的不自由,终归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现在想来,那位已经记不清脸的灵虚老道胡言乱语的言灵偈倒是灵验了几条,他根本不想当这皇帝,甚至对皇帝之位存着几分憎恶……他只求能常伴师尊身旁尽尽孝道,只求能和乐兄策马江湖好不快哉,只求能和谁长相厮守平平淡淡……

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

他真的想当这皇帝?前些年与两个哥哥勾心斗角时,他也曾以为自己是想的,如果不想,为什么会如此不管不顾,连师尊的劝阻都拦不住他了?

但是真的坐在了这个位置之上,修完那昆仑堂之后,他在那几乎是长安最高的地方眺望远方,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时,突然想通了自己并不是想要做皇帝,也不是想要报复他的父亲和兄弟,更不是想要这王朝。

他必须要做这个皇帝。而不是因为他想要做这个皇帝。

他不想自己变成父皇那样的人,刚登基时他还想着必然不会再走父皇老路,当了几年皇帝,他却觉得自己身上时时刻刻都有圣元帝的影子,说到底,他身上流淌着圣元帝的血,每每遇到政务上的难题,他竟然也会开始想着如果是父皇会如何做呢?这种奇怪而紧密的联系感,让夏夷则觉得非常的惶恐。

连“不想成为父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都没法做到了吗,难不成就真的和灵虚所说一样,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

不。

灵虚都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了。他那言灵偈,当时自己就有所防备,理当是绝对不会全部应验的。至少……被至亲至信之人所杀,自己的至亲至信之人,这世上,不就快要只剩眼前这一个了吗?

至少这一点不会同言灵偈里说的一样,夏夷则是确信的。

他相信乐无异甚于相信自己。

“乐兄所来何事?”

乐无异已经将那位置让了出来,让夏夷则坐回去,自己靠在桌子上同他说话:“还不是李渝那小子,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听说他病了,我回来看看。”

夏夷则一顿,说:“劳烦乐兄上心,但是……想必乐兄不是为了这种事,就会一路坐鲲鹏仓促而来的。”

乐无异咧嘴一笑:“确是有事,不过太晚了……夷则你看起来似乎有些劳累,不如你给我找个地方住下,明早我再来跟你说?”

夏夷则皱了下眉,乐无异虽然笑着,眼神里却透着认真,想必他要说的这件事铁定是非常重要甚至……有些严重的。

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不如说,他之所以见到乐无异不怎么惊讶,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步。只是没想到乐无异的反应这么大,甚至如此焦急地赶了过来。

夏夷则垂下了眼睛,片刻,他抬头与侧头看着他的乐无异对视,道:“倒不用留到明日,想必乐兄也迫切想要听我解释……就现在说吧。”

乐无异“嗯”了一声:“不过你看上去像是马上要睡过去一样,真的没关系么?”

夏夷则笑笑:“平日里这会儿我也还是醒着看奏表的,乐兄来不来我都没睡。”

乐无异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一击掌:“对了,我们也好久没有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了,不如今天我们……”

他看了眼床,又说:“哦不对,你现在是皇帝……你的床是龙床……”

夏夷则:“乐兄分明还唤我名字,你就当这是夏夷则的床吧,也没什么。”

“咦夷则你居然会答应?!”乐无异说,“之前在客栈和黄沙城我想跟你睡一张床你都会说‘胡闹’来着?”

夏夷则笑:“怎么,要我叫人进来给你打个地铺不成?”

“不不不,”乐无异一把扑到那床上,“哪敢哪敢。夷则盛情邀请我哪敢不从!”

“说得像是我强抢民女似的。”

乐无异“噗”一声笑出来:“逸尘子少侠都不屑于强抢民女,稍微露露脸,民女们就一波波地来好么。”

夏夷则看他一眼,半天没有接话。

逸尘子这名字,都有多久没听到过了?自从离开太华,投身夺权风云之后,之前无论自己怎么不愿都还会每月出新书的逸尘子系列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消失了。逸清师姐再如何胡闹,却不会在这方面糊涂。

乐无异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也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门外传来了子夜的声音:“圣上,是否需要奴婢入内服侍圣上和乐……公子就寝?”

乐无异瞄了他一眼,夏夷则沉声道:“不用了,子夜,这里守夜留你一人就行,其他人便不要靠近了。”

子夜应了声是,夏夷则转过身来,一声不响开始宽衣解带。

乐无异:“???”

乐无异:“夷则你一般都自己脱了衣服就睡了的,不用七八个宫女进来帮你吗……”

气氛缓和了些,夏夷则失笑:“你都是哪儿听来的,我一般也只让子夜一人服侍而已。”

乐无异:“我看书看的……唉不说这个了,你这里哪儿能洗澡啊我一身尘土让我洗洗先!”

夏夷则说:“你出门问子夜,她自然会带你去,你在黄沙城见过她,知根知底的,不必担心。”

乐无异“嗯”一声,说:“那就请圣上你撑住了,等本偃师回来与你秉烛夜谈!”

夏夷则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自己在黄沙城“养病”的那段时间,远离了京城里的风云,黄沙小城像是沙漠中的世外桃源,他住在乐无异府上,偷得浮生半日闲,那大概是他最后一段自由而快乐的时光。

而现在的黄沙城……就要……

夏夷则坐在床上,低头映着烛光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里却泛着一种奇怪的紫色,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他捏了捏拳头,又松开,那片异样的紫色便消失了。

 

等乐无异洗了个无比豪华的澡被那位沉稳漂亮的子夜姐姐领回寝殿之后,看到的便是当今圣上合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景象。

子夜还想要服侍乐无异擦干头发,只是在外面野惯了的他可不习惯这些,好说歹说要自己来然后匆匆擦了一把就逃也似的回来了。

在西边呆久了,忙得连头发也忘了剪,与少时相比,乐无异现在的头发长了许多,因为刚才擦得匆忙,现在发尖都还沾着水,他小心地拢起头发,低头看夏夷则时,却有几滴还是滴到了他的脸上。

水珠沿着夏夷则的脸颊向下滑,一向睡得轻的他却依然毫无察觉。乐无异看着他眼下的青色,心想也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睡好了?

其实这次见面,是自流月城回来之后的第二次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去流月城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也没想到,有一日夷则会真的当上皇帝,虽然知道夷则的身份,但在那段旅途中,他一直只把夏夷则当夏夷则看。

就算是现在……他也觉得夏夷则不过是夏夷则而已。所以因为兄长行商版图扩展搬离黄沙城之后多年,骤然听到中原王朝铁骑就在黄沙城外,说要“剿除叛党”时,他还犹豫了一下,仔细努力地站在夏夷则的角度想了想,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他想不通,想不通便自己来问了。他知道自己但凡问了,夷则不会不解释,而夷则只要解释,自己也必定会接受他的解释。归根究底,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似乎是白来这一趟,但是他来就来了,明知道结果,还是要来问问看,问过了,也许这种无来由的不安就会有所消除。

又或者说,他只是想瞧一眼夷则。

他们久未见面,只用书信联系。流月城一战分别后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黄沙城,那时两人之间与当初其实也并没什么区别。在黄沙城与将要回京与大皇子周旋的夷则告别时,乐无异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时隔这么久,久到李渝从一个不爱说话防备心重的小鬼成了会在信上画乌龟的活泼皇子,久到那座他们曾经一同住过的黄沙城,在夷则的一声令下,就要被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了,那个经常给他塞梨子的艾米丽,听闻汉人的军队来了,被丈夫和儿子劝着逃出了城,走之前想来和乐无异道别,却没等到他。

乐无异吹灭蜡烛,小心翼翼解下衣服,睡到夏夷则的里侧。

一路乘鲲鹏而来不累自然不可能,只是不知为何他了无睡意,只是盯着夏夷则长发披散的后脑,心中思绪万千。

与几年前对着沈夜高喊我要改变这个天下给你看时相比,他已然成熟不少。也明白了那句话实在有些自大。他一个小小偃师,为西域一座小城修水车做水利都要费上一年半年功夫,想要改变天下,除非他也有谢伯伯那样的寿命——有那样的寿命,也要有那样的耐心与热情,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恐怕要说改变天下,夷则更有资格,他现在的一眨眼一微笑,都不再会是单纯的意味,长安城中端坐着的年轻君主,动动手指就能决定一个小国的存亡。

皇帝与偃师,虽然是亲密的朋友,却又隔得那么远。

乐无异悄悄贴近熟睡的皇帝朋友,将额头靠在他的背上。

这看不清的隔阂让乐无异有些心慌。

这些日子他经常梦见之前,更早之前,那时阿阮还在,闻人也还在,他们四个住在桃源仙居图里。有一回他和夷则在亭子旁喝酒,喝醉了脚一滑掉到了水里,夏夷则被那扑通一声吓到,他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浮了上来,对着一旁被他溅起的水花弄湿了衣服的夷则傻笑,夷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也一把拉了下来,听到声音跑过来看情况的闻人无语了,倒是阿阮被他们两只落汤鸡弄得笑到停不下来。被阿阮的笑声感染,他也开始哈哈大笑,似乎已经被一头水弄清醒了,却又似乎还醉着。夷则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还把荷叶往他这边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乐无异还记得夷则说他那身毛茸茸的衣服进了水重得要命,要两个女孩先回房间,待他脱了外衣慢慢游上去,说这话时夷则神色放松,带着笑意,那样轻松的表情,乐无异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了呢?

夷则他不快乐呀,乐无异很清楚。

他轻轻叹了一声,以靠着夷则背的姿势调整着呼吸,也进入了梦乡。

鼻尖是熟悉的气味。倒也是难得的一场好梦。

 

 

8

 

梦里的人入了梦,该醒的人却醒了。

“我做的那些梦,到这里大约也就结束了。”

夏夷则低声说,“倒也不是很连贯,大多都是片段接着片段……听起来有些无聊,让乐同学见笑了。”

“……”乐无异却陷入了沉默。

“……乐同学?”

“夷则,”乐无异说,“你知道今天省博那边传言挖掘出来的,是哪位皇帝的陵墓么?”

夏夷则一愣。

他还没说话,乐无异自己接了上去:“圣成帝李焱。”

“那是……李焱的陵墓。”

他说完这话,自己顿了顿,过了会儿,只听夏夷则说:“我知道。”

“……”

“我知道那是李焱的墓。”

 

 

9

 

夏夷则醒来时,乐无异已经走了,原本空荡荡的龙床依然是空荡荡的。夏夷则坐起身,透过朦胧的纱幔看着外头还未熄灭的烛火,小小的火焰还在跳动着,似乎撑不了多久了。

他低头呼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有些奇怪……伸手拢起来仔细看了一眼,竟是少了一截。

……胆大包天。皇帝的头发也敢剪。

乐无异此时还没离开长安,他艺高人胆大,怀里揣着当今天子的一束头发,躲着走廊上的侍女侍卫摸进了当今唯一一个皇子的房间,李渝醒得也早,看到有个人摸进自己房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高呼有刺客,这个第一次跟师父见面的小徒弟,只是盯着眼前的陌生人,而后冷静地问:“师父?”

乐无异:“怎么看出来的?”

李渝没回答,只说:“我猜就是了。师父这么早在……您是昨晚到的?”

乐无异:“是的,我现在就要走了,走前来看一眼你。”

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过来些,让我仔细看看。”

李渝大病初愈,脸色还有几分苍白,精神却好了不少。他稍稍走近,站在了明亮些的地方,乐无异看了看他,半晌才道:“原来你也长这样?”

李渝不解反问:“什么样?”

乐无异笑着摸摸他的头:“你父皇是真的对你用了心,渝儿。”

李渝:“?”

乐无异:“师父必须得走了,早上收到我兄长的千里传音,那边出了大事,你父皇问起来,就帮师父解释一下吧……下回有机会再见,我再为这不告而别道歉吧。”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夏夷则,为他的胆大包天和不告而别道歉了。

当时他虽然有了些预感,却没想到之后会演变成那种局面——他只以为,就算他人在西域,但是有馋鸡在手,到长安算不上费工夫,想要见的话,几乎是马上就能见到,这么近,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不就好了么?

他不知道,中原王朝意图整顿西域各国而发起的战争这么快就要开始——狼王叫他回去,就是因为在他匆匆而来找夏夷则的那个夜晚,战火就已经燃起了。这场并不算大型,却会变改王朝版图,让西域各国的百姓的生活产生改变的战争,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接下来回到长安去的种种机会。

在乐无异心里,战争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因为战争与生身父母和大哥分离,他的国家因战争消亡,而他知道,夏夷则同样也不喜欢战争——这世上谁会喜欢战争?但是这场战争是必然会发生的,这颗种子在圣元帝时就埋下,如果不早早在夏夷则这一代了结,恐怕会引起后世的祸患。乐无异明白这是一场肯定会打的仗,也知道这是一场必胜的仗——连百草谷都站在当朝天子身边,但是他就不知道为什么夏夷则要这么急,毕竟他才登基十年不到。

他知道这仗一定要打。夷则一定会赢。他的哥哥狼王也清楚明白。

但是乐无异选择了留在西域,选择了和这些不准备屈服的小国百姓站在同一边,就算再清楚地知道这场战争的必然结果,他也还是,第一次站在了夷则的对立面。

战争快速而利落地结束了。夷则赢了。而乐无异也再也没回过长安。

一次也没有。

少年天子坐镇长安,并未出战,代替他督战全军的是唯一的皇子、乐无异的弟子李渝。这傻小子还悄悄跑到敌营里来找乐无异,让师父带自己去看大偃甲,乐无异气得用卷起来的书揍了他一顿,说:“什么大偃甲,还没做好你父皇就打过来了好么!”

李渝吐了下舌头,这会儿他的身量拔高,胡人血统显现,已经是个半大小伙了:“虽然把这一边都打下来了,但是我们也没动过百姓,也不准备干涉他们的生活呀?师父你完全可以接续做大偃甲的!”

他说话小心翼翼,只怕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两个男人翻了脸。

乐无异抿着嘴,过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夷则总是对的。”

李渝一头雾水:“夷则?夷则是谁?”

乐无异摇摇头说:“一个老朋友,已经不在了。”

 

李渝说的没错,夏夷则打了胜仗,却完全没有干涉这些西域小国百姓的生活。

王朝军队一走,他们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乐无异没有再写信问他要过材料,以前他可从没和他的皇帝朋友客气过。大型运输偃甲已经基本研究完了,他也没把这个好消息传到长安去——他已经不再给长安的任何人写信了。定国公府早在战争前就搬离了长安,定居江陵,他的父亲母亲爱上了农家生活,已然不插手俗世那些事了。

而李渝,除了他完全没天赋的偃甲之术,乐无异已经将所有能教的一切都教给了他,那些写在信里的只言片语和写着自己注解的书,是他赠与这个意外而来的徒弟的,最后的礼物。

他像是忘记了长安一样,一头扎进了运输偃甲的最后收尾工作里。

一旦做起偃甲,他会很轻易地忘记了时间。所以当那只他特地留给长安那座宫殿的偃甲鸟时隔多年,又一次回到他身边时,他也说不上到底是过了多久了。

许久不用,这只偃甲鸟却崭新如初,应当是夷则一直仔细地打理着,机关的运作都相当良好,充作动力的灵力也相当充分。

乐无异伸手让那只偃甲鸟停在自己手臂上,熟练地从它嘴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竹筒,再从小竹筒里倒出了信。

夷则的字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端正秀丽,正正经经。

信就薄薄一张,上面写着:

吾友无异:

望速赴长安一议修陵之事。

乐无异第一个反应竟是笑出了声,端起那偃甲鸟反复看了几眼,想说这玩意是被谁偷去用了么?怎么这盗窃的人字写得还真像夷则?

笑着笑着,渐渐又沉默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

他将那偃甲鸟放到桌子上,自己坐了回去,挠挠头发,抓起笔和纸想要回信,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憋成满肚子不知名的火气,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下笔,写下吾友两个字却又停住了。

吾友夷则……

总以为,那场战争以后,便是真的分道扬镳,各自往各自的路上走了。对这结局,他无所怨言,早有预料。但是这样猝不及防地收到夷则一封信,信上叫他去修陵墓,怎么想都怎么……夷则登基才多久?夷则才几岁?现在就在想修建陵墓的事了?这么早立皇储,这么早修皇陵,夏夷则到底在想什么?!

要不是那运输偃甲的研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乐无异早就不管不顾地坐上馋鸡去长安了——管他打过什么仗!管夏夷则现在是皇帝还是什么玩意!但是他走不开……一旦走开,这几年的钻研可能功败垂成。

最后乐无异只是尽量冷静地给夏夷则回了几年来的第一封信,虽然说尽量冷静,总还是有些忍不住地放肆了一下,到最后激动了起来,笔迹潦草口气冲动也不是没有。

将那一叠纸塞入竹筒,放飞了偃甲鸟,乐无异合上窗。他靠着窗台,想着一来一去,偃甲鸟快些也要五六天才能回来,刚好可以让他闭个关,等他出来了,夷则的回信也该到了吧?那时不管夷则信上说什么,他都要去长安一趟。

 

世上的事似乎总是这样的,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六日之后乐无异出了关,把他哥哥狼王叫来,跟他说这能运送大量石材木材的偃甲已经全部完成,测试过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投入使用了。狼王正高兴着,他就问了,最近有没有偃甲鸟从东边飞来给他送信?

狼王说没有。

乐无异心想大约是最近中原天气不好,偃甲鸟耽误了行程吧。便再等等。

 

可他再也没等到从长安飞回的偃甲鸟。

 

 

10

 

听闻是李焱的墓,乐无异才不管不顾背上包就到古都来了。

关于圣成帝的野史传闻实在太多,比如他立了自己大哥的儿子作为皇储,却被这从小带大的养子杀害。

无关政治阴谋方面,还有更离谱的民间传言,直接说圣成帝其实不是人,是个妖怪——这话放在那时估计是妥妥要被砍头,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流传至今的,想想也没有其他皇帝被人说“是妖怪”过,难不成是因为圣成帝长得太好看了?乐无异也见过那圣成帝的画像,只不过以当时的绘画表现手法,加上画师估计想要展现出皇帝比较沉稳的一面,恕乐无异无法理解一个留着长胡子身材发福的古代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圣成帝在那时应该的确算是俊美潇洒,这点就表现在……几乎每一本史书,不管正史野史,都要重点夸夸这位皇帝的长相,其他皇帝就没这个待遇了。圣成帝在登基前很长时间因身体问题和“机缘”在太华山修道,也许是被那儿的好山好水养着,所以特别有气质吧。长得好看又有仙气,被传成妖怪……也不稀奇。

当然,乐无异对圣成帝有兴趣自然不是因为他可能好看得像个妖怪这种理由。他对圣成帝一开始的认知就只有小时候电视里常放的一部电视剧,叫什么《龙心莫测》——著名言情小说改编的古代偶像剧,讲的是女主角与圣成帝凄美的三世爱情,因为拍得很是经典所以电视台几乎每年假期都要重播。

初高中历史课上关于这位皇帝讲得也少,几乎是一笔带过,要背诵的内容只有那么一句“圣成帝发动的平西战争推进了大一统的进程,他与其子圣武帝李渝的新政为之后的盛世打下了经济和政治基础”。直到上了大学,他才知道,圣成帝在位时极为积极地推广了古机关术——那时称为偃术。而他的陵墓也正是当时最厉害的机关大师依布拉音接手修建。传闻其中机关重重,却并不狰狞外露,陵墓整体与地上宫殿无异,却处处有机关,甚至还有神乎其神的阵法。乐无异的同学曾与他开玩笑说,学他们这个专业的,这辈子去圣成帝的陵墓里走一遭,也算不枉他们苦学这几年了。虽有些不敬,但那儿简直是古机关学的圣地。

他原本以为李焱只算是这上下五千年历史无数皇帝中不惹眼的一位,换言之就是个小透明,眼前的人却说他知道今天省博那儿出土的是李焱的墓,乐无异也愣了一愣。

“……那你也应该知道李焱立他大哥的庶子为皇子,而后登基不久就……驾崩……”乐无异犹豫着说,“就和你梦里一样吧?”

 

 

11

 

眼前的人穿着眼熟的玄衣朱裳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却不是眼熟的模样。

乐无异还没开口,他已经开口了:“师父听说过昆仑堂吗?”

乐无异:“长安有高楼,我自然知道。”

那人推开窗,让阳光透进来,罩着一室的细小浮尘,打在他年轻却成熟的面孔上。数年不见,乐无异已经快要认不出李渝了。他的发色较浅,眼眶深邃,走在路上,只会让人觉得是什么异族的王子。这样明显的混血血统,却能牢牢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让大臣们不敢说一句不是,某种意义上,到底是培养他的夏夷则厉害,还是李渝自己厉害呢?

李渝说:“父皇建造昆仑堂,在长安的最高处处理政务,别人都道他是在享受身在世人顶峰,万人之上的快感……”

他看了看乐无异,继续说:“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站在这里往外看,会有一种自己并没有身在深宫的感觉,这里看不到城墙,看不到侍卫,看不到其他人……感觉像是自由的一样。”

乐无异沉默不言,李渝笑着说:“而如今,父皇是真的自由啦。”

乐无异:“你动的手?”

他说这话时十分平静,也没动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渝没有摇头没有点头,过了很久,他说:“父皇仙去的时候没有痛苦,他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在死前见到您。”

乐无异:“夷则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渝:“父皇给您留了一封信,您看了就明白了。另外……父皇陵墓修建一事,据他身前心愿,依然是希望能够由您接手。”

乐无异:“为皇帝修陵,我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李渝点头:“那是自然。”

乐无异:“……夷则的……遗体呢?陵墓未修,现如今他……”

李渝道:“父皇生前希望他能重归明珠海,前些日子,已经由太华山派来的几位道长送去了。”

乐无异再不说话了。李渝说:“就请您暂住昆仑堂,我已让人来打扫,只是没料到师父来得这么快……父皇交予您的信就在那边桌上,我不宜在这里留太久。师父,弟子告辞了。”

 

李渝不声不响地走了,乐无异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此刻他也没有完全接受夏夷则已死的事实。总是不相信的,并肩作战一同上流月城仿佛也就几个月前的事,黄沙城里一同谈天也仿若昨天,现在乐无异站在这昏暗的昆仑堂中,夏夷则却永远不会再坐在那张桌子后面看奏表了。

生与死竟是这么容易的事么?他曾想过也许这辈子他与夏夷则永不相见,却从未想过永不相见是因为生离死别。

他搬了把凳子,到敞开的窗户下坐着,窗外是初雪渐融的长安美景。他打开那封没有封口的信,信纸上的字下笔虚浮却不潦草,想到这是夷则在什么情况下写下的信,他就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

夷则体弱,他早就知道,但生了病,严重到握不住笔的地步,他却全然不知,想想这些年唯一见夷则的那一面,他看上去只是有些劳累,却也没什么生了重病的迹象,连前段时间寄来那封信的字体也是端正的……夷则到底是什么时候生的病?为什么会突然……

想来这一切问题,只能从这信里找答案了。

 

“吾友无异”

 

看到这四个字,突然落下的泪水就把信纸打湿了。乐无异连忙仰起头,将那封信拿远一些。一路从西边赶来,赶路之时一片混乱,到了长安却是脑袋空空如也。现下看到那四个字,夷则已经去世这个事实突然清晰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落泪了。乐无异仰着头,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心想若是夷则知道他这样哭哭啼啼,还不知要说些什么呢,“胡闹”铁定出口了,也说不定会被他的泪水吓到,第一次见男人这样失态,夷则一定一脸的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安慰他好还是骂他好了。

这辈子,竟是再也见不到夷则了。并非被宫墙隔开,或是因为所求之道的不同而难以相见。夷则已经不在了。无论如何都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生离和死别,他曾以为生离更苦,谁能料到死别真正到来时,是这样的无法承受呢?

 

 

12

 

乐无异话音刚落,就感觉地铁车厢缓缓动了起来,车厢里响起了平板的播音声:“非常抱歉耽误您的行程,13号线地铁的故障已经安全排除,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菁水苑路,请各位旅客做好下车准备……”

车厢里的灯却没有亮起,也许是电力系统还未调试好的缘故。

那头的夏夷则笑说:“修好了,果然不是什么灵异事件,乐同学放心了?”

乐无异脸一热:“我本来就没在担心什么,对了,你来古都住哪儿?”

夏夷则:“就住菁水苑路的那家假日酒店。”

乐无异:“这么巧!我也住那儿啊!”

夏夷则:“倒是真有缘了……”

 

 

13

 

乐无异下昆仑堂的时候,看到有个宫女抓着扫帚匆匆忙忙地正往这里跑,见到了乐无异便行了个礼,张着嘴却又不知道称呼他什么,顿时一脸慌张,想必这就是李渝说的来打扫的人,乐无异说:“姑娘不必行礼,我不是什么大人……”

那宫女越发慌张了,话也说不出来,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应当刚刚进宫,乐无异让她自行去打扫,不必在这里傻傻站着,她憋了一句“奴婢失礼,奴婢告退”才退下了。

这小宫女让乐无异想起当年夷则的御前尚仪子夜姐姐,那位姐姐陪着夷则到黄沙城“养病”时,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他会害了夷则似的,直到离开之时也绷着脸,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乐无异什么轻松的神色。

不……现在想来,这也是有原因的。

想到刚刚看到的夷则在信上写的话,乐无异呼了一口气。

他未料到……夷则一直在骗他。

或者说,在得知真相之后,并没有来与他解释。

他所中的“千机散”之毒,并未被甘木之力完全化解。当夷则离开黄沙城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千机散开始复发……子夜是他的侍女,应当是已经发觉了夷则身体上的异样,而粗枝大叶的自己,竟然全然没有发现。

夷则自己略懂杏林之术,又让信得过的御医诊治过,确定千机散不仅没被根除,还将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渐渐复发,最后置他于死地。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足以让夷则开始规划一切。首先,他需要一个皇储,其次,他要平定西域,再次,他要使皇储拥有足以治理朝政的能力。

李渝是个惊喜。

让乐无异做李渝的师父,是因为夏夷则想在自己短暂的十年生命之后,给乐无异留一条后路。再者,李渝是胡汉混血,让乐无异指导他再好不过——血缘上的相似之处,让他们之间更加亲近。

而乐无异也将李渝教得很好,夏夷则在信上说,自己从来就没错看过他,一次也没有。

在这十年里,夏夷则自然也不是坐以待毙,他写信给清和,信中未提自己身中千机散,只说希望师尊在游历之时对解毒之法稍加留意,清和何等通达明敏,多年下来他收到了无数方子,却没有一帖奏效。有时他想,是不是自己也不想活着了,所以怎么治也治不好?

“后来一想,这想法太过荒谬,人为何不想活?每个人都想活,活得再苦也总比死了要好。我多活一年,就能多做一些事。多活十年,说不定还能改变些什么……跟活着比起来,其他什么都不算难事了。只是实在没有办法。渝儿每长高一些,我活着的时间就更短一些。每日都像是在倒数,总担心也许明天就睁不开眼了,于是我就更加努力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政务太忙,分不出心来与渝儿相处,亏得有乐兄寄来的信和书,乐兄,得友如你,是我三生有幸。”

“人在病榻,也不知外头是什么样的了,渝儿同我说又下雪了。我自幼畏寒,中了这千机散之后,畏寒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到现在,却已经失去了对冷暖的感知,再过几日,怕是要眼不能看,手不能提了,所以我让渝儿拿了纸笔,趁我还能写,多写点东西……”

“紫宸殿外的梅花,也不知开了没有?还记得母妃经常提到那儿的红梅,她刚入宫时说喜欢红梅,父皇就在紫宸殿外种了些,后来母妃渐渐无人召见,去不了紫宸殿了,有一回我想让母妃开心,大雪天去摘梅花,被父皇看到,那时我约莫四岁,却是父皇头一回见我……”

“我还有许多想要看的东西,太华山的雪松,江陵的水渠,还有纪山、海市……前几日我梦见你、我、闻人和阿阮,一同在桃源仙居图内喝酒聊天,醒来时竟然落了泪,人之将死,竟然脆弱如斯。”

“我之一生,竟然就如当日灵虚所说,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也不知是他有什么让言灵偈必然灵验的方法,或是我命中注定如此?只是事到如今,想通也没什么用了。”

“我已告诉渝儿,如果过几日我身上伤口绽裂,意识不清,不成人形,他可以送我一程,言灵偈最后那句死于至亲至信之人之手,大约也会应验了。”

“吾友无异,今生我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我的陵墓能由你修建,那封信我早已写好,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寄去给你,知你不想入朝为官,将作大匠渝儿对外会宣称是一位名叫依布拉音的捐毒人,陵墓一事了却后,你我之间,你与渝儿之间再无瓜葛,无异,愿你余生喜乐,一如当初。”

世事难料,乐无异不曾想到,他耗尽心血研制的大型运输偃甲,竟会用在修建夷则的陵墓之上。

 

 

14

 

车厢里的灯总算亮了起来,突然而来的光亮让乐无异眯起了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地铁广播告诉他,终点站菁水苑路已经到了。

一片光亮之中,乐无异看着坐在他对面,与他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的夏夷则站了起来,大概是准备拿起包下地铁了。

他任由自己的眼睛适应了这光亮。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有看清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乐无异面前。

乐无异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喉咙了。他从座位上蹦起来,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臂。

“——夷则,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15

 

圣武帝李渝登基之后的第三年,其父圣成帝李焱的陵墓修建完毕。

偃甲机关大师乐无异从自己的衣襟里取出一束头发,低头亲吻了一下,放入了重重木棺之中。

仿若一个穿越千古的,重逢的约定。

 

 

久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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